这本小书按我的速度,本来应该3个小时看完,因为太喜欢舒先生的遣词,很多篇都是看了再看,爱不释手。甚至有好几篇,都有冲动开启喜马拉雅录音功能去诵读。能有如此冲动,这对我而言,确实一本甚为喜爱的书了。写这本书的书评,怎么写都越不过梁文道为它撰写的序。很长,我只摘录几段:“若选择住,我不会选纽约……最主要的是它太抽象……我常想,有人喜欢它,便因它抽象;这是纽约了得之处,太多的城市做不到它这点。而我,还没学会喜欢抽象。”“日本是气氛之国,无怪世界各国的人皆不能不惊迷于它。”“英国的全境,只得萧简二字。而古往今来英国人无不以之为美,以之为德;安于其中,乐在其中。”除了舒国治,我想不出还有谁能简简单单地只用两个字就这么精准地写出纽约的抽象、日本的气氛,以及英国的萧简。舒国治眼光锐利,甚至可以说是毒,否则又怎能如此独到又如此准确地掌握一个地方的特质呢?可是你千万别以为他是那种秃顶冷沉、漠观世情的思想家,不,他高高瘦瘦,走起路来像风一般迅捷,十分清爽,而且常带笑容,随处安然。他不介意和朋友在高档的餐馆里畅饮贵价葡萄酒,但他自己的生活在许多都市人看来却远远说不上舒适。住在溽热的x,他竟然坚持不装冷气,家里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例如电视。
就像他在《十全老人》里所说的,他的理想生活是容身于瓦顶泥墙房舍中,一楼二楼不碍,不乘电梯,不求在家中登高望景,顾盼纵目。穿衣惟布。夏着单衫,冬则棉袍……件数稀少,常换常涤,不惟够用,亦便贮放,不占家中箱柜,正令居室空净,心不寄事也。基于同样的原则,“听戏曲或音乐,多在现场。且远久一赴,不需令余音萦绕耳际,久系心胸。家中未必备唱器唱片,一如不甚备书籍同义,使令暗合家徒四壁之至理也”。家徒四壁,这是何等的好品位,何等的好生活?今天老把奢华、尊贵挂在嘴边之辈,恐怕还要再过十多年才能领略其中意趣。舒国治的散文古老,你看他有多无聊,居然用一整篇文章去写赖床,而且还要讨论赖床怎样才算赖得好:“要赖床赖得好,常在于赖任何事赖得好。亦即,要能待停深久。譬似过日子,过一天就要长长足足地过它一天,而不是过很多的分,很多的秒。”然后他还能分辨一个人是不是赖床的人,因为“早年的赖床,亦可能凝熔为后日的深情。哪怕这深情未必见恤于良人、得识于世道”。“端详有的脸,可以猜想此人已有长时没赖床了。也有的脸,像是一辈子不曾赖过床。
赖过床的脸,比较有一番怡然自得之态,像是似有所寄、似有所遥想,却又不甚费力的那种遥想。”也许是我见识不广,但我的确好久没见过有人这么认真地去写赖床这样的题目了,如斯细碎,如斯地无有意义。而且他不故作幽默,没有埋伏一句引人惊叹叫人发嘘的punchline;也不联系什么名人伟业,没有扯出什么赖床赖出太平盛世的大道理。他就只是老老实实地写赖床:“我没装电话时,赖床赖得多些。父母在时,赖得可能更多。故为人父母者,应不催促小孩,由其肆意赖床。”舒国治散文的美,是某种感官能力的开启,常如灵光一闪,以清简的文字短暂地照亮俗常世界之一隅,就像《哈利·波特》里面那国王十字车站里多出来的一个月台,一般人是看不见的,惟待魔法师随手一挥,它才赫然敞现。所以,梁文道序的题跋就是:但少闲人。在我看来,东坡先生的意境确还不如舒国治先生这样纯粹到极致。他真真当得起:但少闲人的意境。